徐霞客游记_黔游日记六译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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查阅典籍:《徐霞客游记》——「徐霞客游记·黔游日记六」原文
戊寅年四月二十五日清晨起床,自鼎站往西南行。一里多路,有山崖在路右,上下各有一个洞,洞口都朝向东南,而上洞尤其空阔,因为太高来不及上登。路左壑谷中的泉水已变成了山涧,顺着山涧往南走半里,山体回绕,壑谷到了尽头,山脊挡在前方,路便上升而去,涧水却从山下流入洞穴中。盘旋曲折地走了二里,越过山坳上的山脊,这是梅子关。过关往西行,路左有个山峡,又下坠成坑谷,东西直处有一里,而西面又回绕过来与山脊相连。道路沿着峡上平缓地向西行,又越过山脊,这才向下跋涉。二里路,又绕着坞中之山往西南转,二里,再向西北上山,一里,这是黄土坝。大致鼎站的山岭,到此处从中下降,又与西岭对峙成峡谷,有座土山在峡中突起并与它相连,土山南北都下坠到峡中,盘踞在中央宛如堤坝一样,它被称为黄土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。有几户人家背靠西山挡在山坳之间,设了巡检司以便稽查。又往上越过岭脊,共走五里是白云寺。从此便向西南下走,透逛四里,途中扛轿挑担的络绎不绝,车马相望,是临安道道员母忠,被皇帝启用进京去。司、道一级的官吏没有皇帝直接征用的成例,他的行道牌上如此写着,肯定有其他解释。据查,母忠是四川人,本来是乡荐出身,难道果然是有卓越特异的政绩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吗?但是听说阿迷州的非法割据还未收复,可挑担抬轿喧喧嚷嚷的实在太繁华,此人的才能与操守,似乎都可以议论。又来到坞底,往西北上行一里,是新铺。由铺西稍走一些越过岭头,便垂直下山而去。
五里,路过白基观。观中前殿供奉着真武大帝,后殿供着佛祖,观中十分整洁。此时还未到中午,马帮正在后面放牧,我便进入后殿,就着洁净的几案,用携带着的纸墨,记下连日来游过的地方;这是因为旅店中太杂乱,不如这里清洁幽静。僧人檀波,十分了解别人的心意,时时供给一些茶水蔬菜米粥。下午,有大象路过,两大两小,停在寺前很长时间。赶象的奴仆下来饮水,临去时,大象就先跪下后面的两条腿,又跪下前面的两条腿,伏着等候站起来。不久马帮也过去了,我在草记游程兴头正浓,来不及一同走。又过了很久,雷声隆隆,天色由于云层遮蔽而暗下来,辞别檀波,用少许礼金酬谢他,他坚决推辞不肯接受。
起初,我以为离盘江只有五里路了,来到这里才知道与马帮约定的旧城,还在盘江之上五里处,急忙往前赶路。于是向西一直下行三里,有条干枯的山涧自东延向西,新建的小石桥横跨在涧上,叫利济桥。过了桥,来到山涧南面,又往西下走半里,就见到波涛汹涌的盘江,自北往南流注。盘江峡谷不宽但却非常深,水流浑浊如黄河而且十分湍急。在万山之中,众多的河流都是清的,可唯独此江浑浊,不知是什么缘故?〔我三次见到此条江流:一次是从武宣进入柳江时,也是十分浑浊;一次在三镇以北的罗木渡,则是清的;一次在此处,又浑浊起来。想来水清是在干涸之时。〕
沿盘江东岸往南行,半里,到达盘江桥。桥身使用铁链,东西两头连接在两端的山崖上作为纵向的桥体,用木板横向铺在铁链上。东西两边的山崖,相距不足十五丈,可高处将近三十丈,江水奔腾于桥下,水深不可测。当初用船摆渡,多有漂没溺水的灾难发生;用石块垒砌成桥,也多半不能建成。崇祯四年(1631),现在的朱布政使〔名叫朱家民,是云南人。〕当时任提刑按察使,命令安普的游击将军李芳先〔是四川人。〕用大铁链系在两边山崖上,铁链有几十条,铺木板两层,板厚仅八寸,宽八尺多。远望去,桥身飘荡深远,但踩在桥上却岿然不动,每日过往的牛马千百群,都是载着重物往前赶路的。桥的两旁,又拴着高高的铁链作为栏杆,再用细链子纵横连成网络。两边山崖,各有两尊石狮子,高约三四尺,作栏杆用的链子全部从狮子口中出来。东西两头又各自横跨有巨大的牌坊。那东面的牌坊题写着“天堑云航”,是总督朱公题写的;那西边的一座题为“口口口口”,是傅宗龙当时任监军御史时题写的。傅宗龙又竖立了一块圆石碑,题为“小葛桥”,意思是说武侯诸葛亮用铁链造了澜沧江桥,历数百千年,这才又有了此桥,所以这样题。我考证,“渡澜沧为其他人”,是汉武帝时的旧事,而且澜沧江上也没有铁索桥;铁索桥的旧址在丽江,也不是诸葛亮建成的。桥两端的碑刻祠堂庙宇很多,此时暮雨骤降,来不及细看。过到桥西,已经进入新城门内了。转向左边俯瞰大桥,旁边是大愿寺。往西北沿着山崖上登,就是新城环绕的地方了。自从建桥以后,增建了城池设置了卫所,成为军事重镇所在的要地了。听说旧城还在五里以外的岭头,急忙冒雨竭力跌跌撞撞地沿着石阶上登。一里半,出了北门。又往北行半里,转向西、弯弯曲曲向上走了二里路,雨才停天渐渐晴开。〔从新城内上山的路陡峻,城外上山的路平缓些。〕向西穿越山坳,沿右边的山峰转向北走,又是半里,就见旧城高悬在岭后的山冈头上了。进了东门,城内有总兵府镇守。总兵府衙与客店的房舍没有什么差别。早晚发号令用喇叭,声音也不宏亮,锣鼓之声是没有的。〔青崖城的总兵姓班,三汉河的总兵姓商,这里的总兵姓胡。增设的总兵虽然很多,可权势不尊贵。〕这天夜里,住宿在张斋公家;是军人。二十六日马帮在先出发,我吃过饭才走出旧城西门。开始时全是向着西南方行,在山岭山坞之间上上下下。五里,有一二户人家在南面山垄下,是保定铺。从铺侧向西上岭,逐渐步入崇山峻岭。三里,忽见有水流自山岭峡谷间流下来。顺着峡谷往上走,峡中开始有许多农田,大概是就着水流开成的田地。〔此时已插秧了。〕又上走二里,这是凉水营。由营西再从山坞中透巡而上,慢慢上去渐渐陡峻起来。又行五里,遇上马帮正在放牧,我先出发。将要越过山坳之前,坐在山坳下的岩石间稍许休息一下,望着所谓海马嶂的地方,想要根据它形状相似之处来寻求它得名的原因。忽然间有个人自山坳中走出来,背着瓦瓮去汲水,由我面前走上南边的岔道上去。我在这之前望见南面山崖回绕陡削有奇异之处,却未见到那条岔道,到此时连忙跟着他走。到了山崖下,就见一个巨洞弯隆,洞口向北,洞内从高空凹陷下去,非常大。那人进洞后在石缝间汲水,随处都是水,都是从洞顶涂涂散在空中落下来的水,当地人在岩石上略凿成石坑来接水。从洞左顶上悬空下来的水最大,下方有石台接水;石台的侧边,凿坑贮水供人汲取。洞从右边下去的地方最深,里面可容纳数百人,明亮而不幽闭,但是四旁全然没有别的缝隙和石窍,好似墙壁构成的一样。出了洞,仍然经原路出到大道上。登上山坳即是海马嶂,有个真武阁跨在山坳间。我进入阁中休息,取出纸笔记游记,可马帮已往前走了。很久以后才动身。山坳内就是海马铺,离城有十里了。从此处往北两天半的路程是小米马场,有城堡下临盘江,隔江就是水西的辖地;往南两天的路程是乖场河,水涨时难以渡河,就是出产铅矿的地方了。又向西沿着南岭而行,见到这里的山坞都是向北下斜,然而大多是中部下洼而外面横亘着山岭。连续向西走又慢慢上了两道平缓的山脊,共有三里路,就往北越过矗立的山峰,此峰很高,这是广山。峰上李芳先新建了座佛塔,名为文曲星,大概是安南卫城东面最高的山顶了。又向西行二里是茶庵,庵北有山,倾斜突兀令人可畏,作出负隅顽抗的姿态,旧时名叫歪山,今天改名为威山。我望此山有异常之处,可是急于赶去城中,只好顺着大路往西走。又行三里,再越过一个山阜。又走二里,住宿在安南卫城东城关外陈贡士家的旅店中。
二十七日马帮已经出发,我才吃饭。间知城东五里处,经茶庵往北走,有座威山,山中有洞,从东穿到西;又有个水洞,洞中积水很深,洞前方正俯瞰着卫城。远远指着那地方,虽然是在山顶,可是十分近。于是同顾仆沿着昨天来的路走,五里,抵达东面的茶庵,就由岔道向北进山。一里,到了山的左侧,就见威山的山脉自北突向南,南面高耸而北面低伏,南面陡削而北面下垂,东西都横亘着山崖,斜向高举往南上升;从南边山麓又突起一座小峰,也像这样。走入东面的峡谷又行一里,径直到达山后,就是与东峰相连延伸而过的山脊处了。由山脊往北下山,极深,而道路荒芜;由山脊上往西转,沿威山北峰的半腰上西行,道路荒芜可石阶还在。顺着石阶走,便见北面山坞中浓雾从坞中升起,弥漫到北峰,咫尺之间无法看见;而南面威山的北面,唯有行走之处依然晴朗,可山顶也渐渐被浓雾笼罩起来。往西行半里,石阶便向南延伸。逐级而登了半里,就见山峰的北面全被浓雾笼罩住了。于是转向东北上登,就到了东面山崖倾斜高举之处的上面了。石脊很窄,由东北上延到西南方,如同攀着龙尾上升。又见东南方山峰之外,澄净的天空中红日艳丽,远山如蓝靛;我所走的西北方,却是浓雾弥漫深沉如像大海,峰上峰下,皆陷入一片混沌,好像是以此条山脊作为分界线。大约是山脊的东南方,是风吹来的方向,所以晨雾被卷得干干净净;山脊的西北面,风被山脊挡住,毒雾便能够紧依着山坞作为巢穴。我一向的愿望是向北方眺望一次盘江流来的地方,可常常被山峰遮住,来到此地刚好登上了朝北的山岭,却又被雾遮住了,大自然的根由,它不容许人们窥测竟然如此!
攀越岭脊半里,有个洞在顶上山崖之下,洞口向东,顶上如合起的手掌,略微往下洼去,洞底宽四五丈,洞中有佛完和僧人的卧床,〔剩饭还在,可僧人不知到哪里去了。〕两旁有很多缭绕着氮氯之气的佛完。它后面直穿向西,洞便慢慢变得又窄又低,也是尖尖的如像合起来的手掌。这个洞口向西径直穿过山腹而出,约有七丈多长,前后两个洞口相通,互相望得见,可从下面看不见的原因,是因为洞在高处。出了后洞口,上下都是陡削的悬崖和重叠的山石。路沿着悬崖往西南前去十多丈,又有个向西的洞,洞口高不到一丈,可洞底十分平整,深与宽各有二丈。而洞后部的岩石一缕缕的缤纷争呈,不深却很奇幻,其中放置了佛像,而且前边建成空空的佛堂,已经倒塌无法保存。它前方一直下瞰卫城,好像伸脚就可到达,偶尔雾气一吞,忽然烟云弥漫,什么也看不见了,想不到海市屋楼之景,又出现在这山弯城郭之间。然而这只不过是洞外的景色。从洞左侧的旁洞向东进去,洞壁渐渐变得又窄又黑。攀着石门槛上登,洞中坎坎坷坷,倾斜下嵌,坑坑洼洼不一而足,其中都贮满水却不外溢。洞顶的水滴,下注到水池中,如杂乱的玉佩相击声和繁杂的琴弦声,铿铿锵锵远近有声。由洞内渐渐转向东北,洞似庞大的深渊陷下去,水池既高高低低的,没有踏脚的地方,又无火把远照,唯有在黑暗中听那远远的响声而已。我所见过的水洞很多,可唯独此洞高悬在群峰之顶,水又积而不流,无一点一滴外泄,先前望去以为是一块凌空的孤石,可谁又意想得到其中竟然是盛水的容器呢。出洞后,仍沿着悬崖往北走,进了两头透亮的山洞的后洞,走到前洞。从僧人卧床的左侧,有个位于侧面的佛完可以登上去,攀上佛完,就有条裂缝通向西方,好像窗户一样分为两岔。它后面又有个向西的洞口,在悬崖上的道路上方,洞口很宽敞,只是透进亮光的缝隙处,两道窗口很狭窄,只可往外窥视,不能穿过它们出去罢了。这之前我走入前洞,见崖壁上镌刻有“三明洞”三个字,从洞中直望过去,只见前后两洞,却不知往旁观看还有此等奇异之处。下洞后,从原路行三里,到茶庵,恰好遇上巡按冯大人〔名叫冯士俊。〕专门巡察来到此地。从来直指使者巡察地方,不越过关岭、盘江一线,冯士俊由于特别任命连任,所以经过关隘到此。此时族旗穿过关隘越过山坳,远眺过去,空旷的山野增添出光辉,但跟随在他们后面来到安南卫城,免不了差役车骑杂乱,五里的路程,很久才得以走到。于是在陈家客店中喝了点水。随即进入东门,往西来到安南卫官衙前,转向南走出南门。向南行走在山岭峡谷之间,共平缓地上行二里,有条山脊自西北延伸到东南方,山脊延过之处东面地势平坦,垦为农田,西面忽然向下深坠成坑,有细小水流从坑中缓缓流出。道路顺着水流走,往西沿着北边的山崖下坠,就是所谓的乌鸣关了,〔乌鸣关在安南卫。〕当地人称呼为老鸦关。向西一直下山一里,有座茶庵横在路旁,飞泉夹道洒落在路中,这就是前边的缓缓细流,至此变为奔腾之流了。庵下山崖环绕峡谷狭窄,极尽倾斜深陷之势。又曲曲折折下山半里,泉水溢出浸透了道路,有块圆形石碑,题写着“甘泉胜迹”。碑旁旧时也有个亭子,已倒塌,可遗址和高大的石碑还在,碑文说嘉靖年间有个和尚在此施舍众人茶饭,由岭下汲取泉水十分艰难,一天挖地找到这股泉水,这是说泉水是由这个和尚发现的。我回忆甘泉的名称,旧志书上有这名字,可缓缓流淌的细流,事实上是在岭上溢出来的,或者是和尚疏挖引流到此,不能说没有功劳,如果把它神化为禅杖一拄龙王就搬家的神话,却不是这样的了。
又沿石阶向西南下山一里,下达峡口,沿西面山崖的山脚,转向西行,北面是石崖排列在高空,突兀而起,从上往下压;南面却坠成壑谷,向下盘绕,土丘纵横,都垦犁为田地。虽然升降已有多次,仍然平缓地行走在半山腰。又往西半里,有山泉从北面山崖的裂缝间宛转下泄,路经过它前边,为此架了座桥横走过去,泉水落在桥内一侧,再从桥下泻入峡中去。坐在桥上仰望这股山泉,崖壁石缝歪斜弯曲,泉水如像从叶片般的云彩中坠落出来,时隐时现,又是瀑布的一种变形了。沿着山崖又往西,绕来绕去平缓地上行,两次越过往南延伸的山脊,慢慢转向西北行,共走五里,是乌鸣铺。再又往西北下到峡中,一里有余,有小溪,一条自东边峡中流来,一条从北面峡中流来,各有石桥跨在溪上,在路左合流后往东南流去。越过两座石桥,又向西南上岭,一里,从岭头路过一处哨所,有数十户人家夹道而居。又从岭上顺着北面一列大山向西行,岭南面重又平缓地下坠成壑谷,下面直到很深之处都是环绕交错的农田。那南面的远山与北面一列呈环形排列的山,高耸着如展开的屏风,而北边的山角唯独尖尖地竖起。环绕过这个壑谷并往东延伸的一条土脊,远远地连接着北面一列大山,所经过的岭头哨所夹道之处,正是连接着北面的山脊。我在此之前从海马嶂西边,就远远地从山岭的缺口中见到西边山峰缭绕,可独有此峰是方形峰顶,迥然出现如同屏风。问马夫:“江西坡是否就是此峰?'’回答道:“还在南边。”我远望山坳的入口处反而在北边,心里对此很疑惑,到了这里才知道江西坡就是向东分支的山脊,路虽然对着它走,可西坡实际上在山脊的北面。沿着北岭上下曲折,都在山峰半腰上行走。又往西北二里,向西南二里,顺山坡一直下坠二里路,沿山岭往西转了一里路,这是纳溪铺;从北边山崖往南坠山而下,虽然下走的路程已很多,可仍然在土山的山脊上。由铺西望去,就见东西两面的山又分为两列,有河流流经其中,但只是两列山都是支脉盘绕山垄交错,不似关岭那样截然如屏风相夹。再向西南下走一里半,有水流从东边山崖上流出坠入坑中,向西悬挂着,细如马尾。从它的北边,路也循山崖下坠。又行二里多,到达坞中。一座三个桥洞的巨桥,横跨两岸土垄之间,水流从东边的一个桥洞朝北涌出,那西头的两个桥洞,下面皆是平整的农田,难道此时是河水干涸的时节吗?这条河水从西南方的各处山峡中,各自奔流到桥的南边,坠入峡谷,流经桥下,往北流注而后流入盘江上游,它“纳溪”的名字是出于这个原因吗?过了桥,又往西北上岭,这便是江西坡,是由于山岭在溪流的西面。路从两峰相夹的山冈上从中间穿过崖壁盘旋着上走,一里,出了夹谷,又沿石阶上行。一里,遇到一处茅屋建的小庵,在半坡之中。又沿石阶北上,半里,抵达岭头,岭北有山峰夹成山坞,还很高;东望纳溪铺连缀着东面山崖之处,高低正与此岭相等。从此又向西平缓地在山岭之间跋涉了二里,紧傍着南峰转向沿着它的西面走,又向西行半里,则见岭上的水流大多往左右两侧下坠。又向东北往下转,就有一道深堑极其狭窄,自西南往东北下坠,好似把山划为两半的样子。越过小石桥往西走,又向西北越过岭头,共有一里便进了西坡城的东南门,这里是有嘉城。
戊寅(公元1638年)四月二十五日晨起,自鼎站西南行。
一里余,有崖在路右,上下各有洞,洞门俱东南向,而上洞尤空阔,以高不及登。路左壑已成涧,随之南半里,山回壑尽,脊当其前,路乃上跻,水则自其下入穴。盘折二里,逾坳脊,是为梅子关。
越关而西,路左有峡,复坠坑而下,东西径一里,而西复回环连脊。
路循其上平行而西,复逾脊,始下陟。二里,又盘坞中山西南转,二里,复西北上,一里,是为黄土坝。盖鼎站之岭,至此中降,又与西岭对峙成峡,有土山中突而连属之,其南北皆坠峡下,中踞若坝然,其云黄土坝者以此。有数家倚西山而当其坳,设巡司以稽察焉。又上逾岭脊,共五里为白云寺。于是遂西南下,迤逦四里,途中扛担络绎,车骑相望,则临安道毋忠,以钦取皇帝取用入京也。司道无钦取之例,其牌如此,当必有说。按毋,川人,本乡荐乡试中举人,岂果有卓异特达圣聪超乎寻常,独特高妙像圣人一样的聪敏耶?
然闻阿迷之僭据僭越名位,分裂割据未复,而舆扛之纷纭实繁,其才与操,似俱可议也。又至坞底,西北上一里,为新铺。由铺西稍逾岭头,遂直垂垂下。
五里,过白基观。观前奉真武,后奉西方圣人,中颇整洁。时尚未午,驼骑方放牧在后,余乃入后殿,就净几,以所携纸墨,记连日所游;盖以店肆杂沓,不若此之净而幽也。
僧檀波,甚解人意,时时以茶蔬米粥供。下午,有象过,二大二小,停寺前久之。象奴下饮,濒去,象辄跪后二足,又跪前二足,伏而候升。既而驼骑亦过,余方草记甚酣,不暇同往。
又久之,雷声殷殷震动声,天色以云幕而暗,辞檀波,以少礼酬之,固辞不受。
初,余以为去盘江止五里耳,至是而知驼骑所期旧城,尚在盘江上五里,亟为前趋。乃西向直下三里,有枯涧自东而西,新构小石梁跨之,曰利济桥。越桥,度涧南,又西下半里,则盘江沸然,自北南注。其峡不阔而甚深,其流浑浊如黄河而甚急。
万山之中,众流皆清,而此独浊,不知何故?,天色以云幕而余三见此流:一在武宣入柳江,亦甚浊;一在三镇北罗木渡,则清;一在此,复浊。想清乃涸时也。
循江东岸南行,半里,抵盘江桥。桥以铁索,东西属两崖上为经,以木板横铺之为纬。
东西两崖,相距不十五丈,而高且三十丈,水奔腾于下,其深又不可测。初以舟渡,多漂溺之患;垒石为桥,亦多不能成。崇祯四年,今布政省最高行政长官朱名家民,云南人。
时为廉宪按察使,命安普游击李芳先四川人。
以大铁链维两崖,链数十条,铺板两重,其厚仅八寸,阔八尺余,望之飘渺,然践之则屹然不动,日过牛马千百群,皆负重而趋者。桥两旁,又高维铁链为栏,复以细链经纬为纹。
两崖之端,各有石狮二座,高三、四尺,栏链俱自狮口出。
东西又各跨巨坊。其东者题曰“天堑云航”,督部朱公所标也;其西者题曰“”,傅宗龙时为监军御史所标也。傅又C坚穹碑,题曰“小葛桥”,谓诸葛武侯以铁为澜沧桥,数千百载,乃复有此,故云。余按,渡澜沧为他人,乃汉武故事,而澜沧亦无铁桥;铁桥故址在丽江,亦非诸葛所成者。桥两端碑刻祠字甚盛,时暮雨大至,不及细观。度桥西。已入新城门内矣。
左转瞰桥为大愿寺。
西北循崖上,则新城所环也。
自建桥后,增城置所,为锁钥之要云。
闻旧城尚在岭头五里,急冒雨竭撅跻级艰难地登台阶而登。
一里半,出北门。
又北行半里,转而西,逶迤而上者二里,雨乃渐霁。
新城内所上者峻,城外所上者坦。西逾坳,循右峰北转,又半里,则旧城悬岭后冈头矣。入东门,内有总府镇焉。
其署与店舍无异。
早晚发号用喇叭,声亦不扬,金鼓之声无有也。青崖总兵姓班,三汊总兵姓商,此间总兵姓胡。添设虽多,而势不尊矣。是夜,宿张斋公家;军人也。
二十六日驼马前发,余饭而出旧城西门。始俱西南行,从岭坞升降。五里,有一、二家在南陇下,为保定铺。从其侧西上岭,渐陟隆崇。三里,忽有水自岭峡下。循峡而上,峡中始多田塍,盖就水而成者。
时已插莳shì(移栽)
矣。又上二里,是为凉水营。由营西复从山坞逶迤而上,渐上渐峻。又五里,遇驼马方牧,余先发。将逾坳,坐坳下石间少憩,望所谓海马嶂者,欲以形似求之。忽有人自坳出,负罂小口大腹的瓦容器汲水,由余前走南岐去。余先是望南崖回削有异,而未见其岐,至是亟随之。抵崖下,则穹然巨洞,其门北向,其内陷空而下,甚宏。其人入汲于石隙间,随处而是,皆自洞顶淙淙散空下坠,土人少凿坯承之。水从洞左悬顶下者最盛,下有石台承之;台之侧,凿以贮汲者。洞从右下者最深,内可容数百人,而光明不閟,然俱无旁隙别窍,若堵墙而成者也。
出洞,仍由旧路出大道。
登坳即海马嶂,有真武阁跨坳间。
余入憩阁间,取笔楮chǔ纸记游,而驼马已前去。久之乃行。其内即为海马铺,去城十里矣。
其处北两日半程为小米马场,有堡城下临盘江,隔江即水西地;南两日程为乖场河,水涨难渡,即出铅之所也。又西循南岭而行,见其坞皆北向坠,然多中洼而外横亘者。连西又稍上二平脊,共三里,则北度而矗者,其峰甚高,是为广山。其上李芳先新结浮屠,为文曲星,盖安南城东最高之巅也。
又西二里为茶庵卖茶的小屋,其北有山,欹突可畏,作负嵎之势者,旧名歪山,今改名威山。
余望之有异,而亟于趋城,遂遵大路而西。又三里,复逾一阜。
又二里,税驾于安南城之东关外逆旅陈贡士家。
二十七日驼马已发,余乃饭。问知城东五里,由茶庵而北,有威山,山间有洞,从东透西;又有水洞,其中积水甚深,其前正瞰卫城。
遥指其处,虽在山巅,然甚近也。
乃同顾仆循昨来道,五里,东抵茶庵,遂由岐北向入山。一里,抵山左腋,则威山之脉,自北突而南,南耸而北伏,南削而北垂,东西皆亘崖斜骞而南上;从南麓复起一小峰,亦如之。
入东峡又一里,直抵山后,则与东峰过脊处也。
由脊北下,甚深而路芜;由脊西转,循山北峰之半西行,路芜而磴在。循之行,则北坞霾雾从坞中起,弥漫北峰,咫尺不可见;而南面威山之北,惟行处犹朗,而巅亦渐为所笼。西行半里,磴乃南上。拾级而登者半里,则峰之北面,全为雾笼矣。乃转东北上,则东崖斜骞之上也。石脊甚狭,由东北上西南,如攀龙尾而升。复见东南峰外,澄霄丽日,遥山如靛;余所行之西北,则弥沦如海,峰上峰下,皆入混沌,若以此脊为界者。盖脊之东南,风所从来,故夙霾净卷;脊之西北,风为脊障,毒雾遂得倚为窟穴。予夙愿一北眺盘江从来处,而每为峰掩,至是适登北岭,而又为雾掩,造化根株,其不容人窥测如此!
攀脊半里,有洞在顶崖之下,其门东向,上如合掌,稍洼而下,底宽四五丈,中有佛龛僧榻,遗饭犹存,而僧不知何往。两旁颇有氤氲之龛。其后直透而西,门乃渐狭而低,亦尖如合掌。
其门西径山腹而出,约七丈余,前后通望而下不见者,以其高也。
出后门,上下俱削崖叠石。
路缘崖西南去十余丈,复有洞西向,门高不及丈,而底甚平,深与阔各二丈。而洞后石缕缤纷,不深而幻,置佛座其中,而前建虚堂,已圮不能存。其前直瞰卫城,若垂趾可及,偶雾气一吞,忽漫无所睹,不意海市蜃楼,又在山阿城郭也。然此特洞外者也。由洞左旁窍东向入,其门渐隘而黑。攀石阈上,其中坎砢欹嵌,洼窦不一,皆贮水满中而不外溢。洞顶滴沥,下注水池,如杂珮pèi佩带的玉器繁絃乐器上的弦,铿锵远近。洞内渐转东北,势似宏深渊坠,既水池高下,无可着足,而无火炬遥烛,惟从黑暗中听其遥响而已。
余所见水洞颇多,而独此高悬众峰之顶,又潴而不流,无一滴外泄,向所望以为独石凌空,而孰意其中乃函水之具耶。出洞,仍循崖而北,入明洞后门,抵前洞。
从僧榻之左,有旁龛可登,攀而上之,则有隙西透,若窗而岐为两。其后复有洞门西向,在崖路之上,其门颇敞,第透隙处,双棂逼仄,只对外窥,不能穿之以出耳。先是余入前洞,见崖间有镌“三明洞”三字者,从洞中直眺,但见前后,而不知旁观更有此异也。下洞,由旧路三里,出茶庵,适按君冯,士俊以专巡至。从来直指巡方,不逾关岭、盘江,冯以特命再任,故历关隘至此耳。
时旌旗穿关逾坳,瞻眺之,空山生色,第随其后抵安南,不免徒骑杂沓,五里之程,久乃得至。乃饮于陈氏肆中。遂入东门,西抵卫前,转南而出南门。南向行岭峡间,共平上二里,有脊自西北度东南,度处东平为塍,西忽坠坑深下,有小水自坑中唧唧出。
路随之,西循北崖下坠,即所谓乌鸣关也,乌鸣关在安南卫。土人呼为老鸦关。西向直下一里,有茶庵跨路隅,飞泉夹洒道间,即前唧唧细流,至此而奔腾矣。庵下崖环峡仄,极倾陷之势。又曲折下半里,泉溢浃道,有穹牌,题曰:“甘泉胜迹”。其旁旧亦有享,已废,而遗址丰碑尚在,言嘉靖间有僧施茶膳众,由岭下汲泉甚艰,一日疏地得之,是言泉从僧发者。余忆甘泉之名,旧《志》有之,而唧唧细流,实溢于岭上,或僧疏引至此,不为无功,若神之如锡卓禅杖龙移,则不然也。
又拾级西南下一里,下抵峡口,循西崖之足,转而西行,北则石崖排空,突兀上压;南则坠壑下盘,坵垤纵横,皆犁为田。虽升降已多,犹平行山半也。又西半里,有泉自北崖裂隙间宛转下注,路经其前,为架桥横度,泉落于侨内,复从桥下泻峡去。坐桥上仰观之,崖隙欹曲,泉如从云叶间堕出,或隐或现,又瀑布一变格也。循崖又西,迤逦平上,两过南度之脊,渐转西北,共五里,为乌鸣铺。复西北下峡间,一里余,有小水,一自东峡来,一自北峡来,各有石梁跨之,合于路左而东南去。度两石桥,又西南上岭,一里,从岭头过一哨,有数十家夹道。又从岭上循北界大山西向行,其南复平坠成壑,下盘错为田甚深。其南遥山与北界环列者,耸如展屏,而北角独尖竖而起。环此壑而东度土脊一支,遥属于北界大山,所过岭头夹哨处,正其北属之脊也。余先是从海马嶂西,即遥从岭隙见西峰缭绕,而此峰独方顶,迥出如屏。问骑夫:“江西坡即此峰否?”对曰:“尚在南。”余望其坳入处反在北,心惑之,至是始知其即东向分支之脊,路虽对之行,而西坡实在其北。
循北岭升降曲折,皆在峰半行。
又西北二里,西南二里,直坠坡而下者二里,缘岭西转者一里,是为纳溪铺;盖在北崖南坠之下,虽所下已多,而犹然土山之脊也。由铺西望,则东西山又分两界,有水经其中,第此两界俱支盘陇错,不若关岭之截然屏夹也。
复西南下一里半,有水从东崖坠坑而出,西悬细若马尾。从其北,路亦坠崖而下。又二里余,抵坞中,巨桥三门,跨两陇间,水从东一门涌而北出,其西二门,皆下平为田,岂水涸时耶?其水自西南诸峡中,各趋于桥之南,坠峡而下,经桥下,北注而出于盘江上流,其“纳溪”之名以此耶?度桥,复西北上岭,是为江西坡,以岭在溪之西也。路从夹冈中透壁盘旋而上,一里,出夹,复拾级上。一里,得茅庵,在坡之半。又北上拾级,半里,抵岭头,其北有峰夹坞,尚高;东望纳溪铺之缀东崖者,高下正与此等。于是又西向平陟岭间二里,挟南峰转循其西,又西向行半里,则岭上水多左石坠。又东北下转,则一深堑甚逼,自西南坠东北,若划山为二者。度小石梁而西,又西北逾岭头,共一里而入西坡城之东南门,是为有嘉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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